橡树 | 沙飞,抗战的时空飞扬的一颗流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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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斗在古长城。沙飞代表摄影作品之一。
1950年3月4日,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在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召开宣判大会。
会上,军法处长张南生宣布了2月24日签署的军法处第9号判决书:
为判决沙飞枪杀津泽胜致死处以极刑事。
当年的沙飞死刑判决书。
宣判的当日下午,在石家庄市华北军区烈士陵园东侧的荒郊野地里,春寒料峭。
随着执法队枪响,一位清瘦的师级军官应声倒地。
年仅38岁的原《华北画报》社主任沙飞,就此殒命。
这是北京建政后,军队第一个以“蓄意谋害”罪,被军法判处极刑的师级军官。
沙飞,原名司徒传,是对中国近现代史影响较大的广州司徒家族子弟,是著名的海外洪门掌门和华侨领袖司徒美堂的堂弟。
周总曾经把司徒美堂、画家司徒乔、电影人司徒慧敏与沙飞称为开平四司徒。
相对他同一家族许多名人,天资聪颖且多才多艺的沙飞,确实可惜了。
离开故乡去学无线电时,少年沙飞并没有想过会在摄影中成就他未来的事业与人生。
沙飞接触摄影,全因为1933年新婚时,带着新买的照相机的蜜月旅行。
这次旅行之后,沙飞拍摄了工人、车夫、农民、渔民、灾民、佣人、乞丐、流浪儿童等社会最低层影像。
黑白摄影是摄影艺术的极致和另类的巅峰。
在2004年,我从事职业摄影。随意偶尔翻阅沙飞早期影作,而后我开始惊讶。
即便在他早期作品里,沙飞摄影作品在照片的纯黑、纯白部分表现上,非常干净。在二者之间的灰色过渡上,却又异常的柔和。
碍于时代局限和表达原因,沙飞后期作品摆拍居多,是中国当代“新华体”摄影的滥觞。
这毫不影响作为曾经的摄影人的我对他摄影天赋的敬佩。
沙飞早期作品渔光曲。
摄影,尤其室外摄影,需要来回奔波寻找合适的机位,选择不同机位间来回拍摄,确实是非常辛苦和消耗体力、脑力的事情。
最近,我长途漫游西北,曾经携带相机、镜头,试图专门拍摄一些想象中的壮丽画面。
然而,高原反应加长途奔波,气喘吁吁之余,不得不弃用相继而不知不觉依赖手机拍摄了。
所以,沙飞自上海到晋察冀,尤其活跃于抗战前线摄影,能够在艰苦环境下长期坚持并高产作品,除了工作要求和摄影激情之外,我认为他的体质,应该更像一位战士,而不是通常想象中孱弱的文人。
沙飞传世作品:正在手术的白求恩。
其实,沙飞本来也不是纯粹的文艺青年。
北伐战争时期,沙飞从军在国军第1军任职。而国军第1军,一直是国民政府军的最嫡系。
1931年沙飞在无线电学校毕业后,即在汕头电台担任报务员。在那个时代,无线电通常与特务秘密工作相关。
1931年宁粤分裂,沙飞在广州军用电台汕头电台担任特级报务员。
次年,沙飞为陈济棠第12集团军服务,并且随单位进驻。接管国民政府交通部汕头无线电台。
沙飞自拍照。
国民政府交通部,是国民政府少有的“兼营”特务、密派工作的行政部门。沙飞服务的无线电台由第12集团军和交通部双重联系,为商业、军务两用电台。
沙飞在职业从事摄影之前的这些经历,在后来他去到晋察冀之后,并没有如实写在他的简历和档案里。
用专业的话表述,即沙飞向组织隐瞒了这些有着反动武装、特务、密派色彩的经历。
沙飞喜欢摄影,是非常狂热的。
他离开了收入稳定和丰厚的电台,加入了上海黑白影社。以拍摄萨拉热窝刺杀案新闻照片,激励自己成为优秀的摄影记者,要用照相机记录历史。
为此,他在1936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,开始专业的美术理论、摄影学习。
这一段时间,他偶然在结识当时左翼激情文艺青年的超级偶像鲁迅,并且以摄影才华得到了鲁迅的初步认可。
沙飞画作:鲁迅与青年木刻家们。鲁迅不是摄影的中心,但是通过巧妙的被摄影者的目光聚焦,鲁迅成为作品的主角。同时,画面深刻、传神强调了鲁迅病中的清癯、亲切。
也就在初次给鲁迅拍摄照片不过20来天,正在兴奋中的沙飞得悉了鲁迅病逝的噩耗。
当时,中日之间气氛诡异。上海文化界开始流行鲁迅死于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的误诊传闻。
现在水落石出,鲁迅先生病逝是因为肺结核和肺气肿诱发的严重气胸,和传闻无关。
然而,作为鲁迅的超级粉丝,鲁迅突然病逝确实让正在兴奋的沙飞异常震惊,使得他对日本医生误诊传闻深信不疑。
1936年10月,《大众生活》专辑影展,沙飞发表了他拍摄的鲁迅最后摄影、鲁迅遗容和葬礼摄影等作品。
就此,沙飞不仅迅速成为中国知名摄影记者,也成为了活跃在上海左翼文化圈子的榜样型文艺青年。
这组让沙飞成名的鲁迅照片底片,被沙飞贴身珍藏,形影不离。
沙飞被枪决,这组底片随沙飞生死相随,永远消失。
沙飞作品:鲁迅在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 。左起:鲁迅、黄新波、曹白、白危、陈烟桥。
1937年抗战爆发。
正在桂林办个人摄影展的沙飞随即以全民通讯社摄影记者,北上山西,经过李公朴的关系,他及时赶到了八路军115师,采访了刚刚结束的"平型关大捷"。
这次采访,沙飞拍摄了包括林彪、聂荣臻、陈光等将领和八路军战士的照片。而这些照片也成为现在研究平型关大捷的唯一图像资料。
1937年10月,沙飞参加八路军。
沙飞这一笔名,最早在沙飞离开汕头电台后首次发表摄影作品时开始使用。沙飞充满浪漫地感慨,他将成为一颗在祖国的天空中永远自由飞舞的沙粒。
细小的沙粒被风趋势漫天飞舞。沙飞注定短暂。
这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吧。
由此,沙飞开始了他绚丽而短暂的艺术与革命的人生。
由左向右:舒同、聂荣臻、杨成武、聂鹤亭。沙飞拍摄于百团大战之前。低机位抬高被拍摄人物形象,再有背景天空、山坡棱线衬托,照片画面完整,极具叙事感。
当时,沙飞,沙飞的家庭背景,沙飞携带的左翼青年们捐献的成套的摄影器材,都是八路军非常宝贵的资源。
1941年5月1日,沙飞在晋察冀军区政治部《抗敌三日刊》发表《我最后见到鲁迅先生的一天》,《鲁迅先生最后的留影》。
这一鲁迅系列,确定了沙飞在军中的左翼革命知识分子形象。
此后,沙飞在延安整风运动期间的1942年入党,先后担任了晋察冀军区政治部《抗敌报》社副主任、编辑科长、摄影科长。
沙飞和他的伙伴们。
后来,在聂荣臻亲自支持下,沙飞筹办《晋察冀画报》社并担任主任。
聂荣臻自法国勤工俭学,便是摄影爱好者。他和沙飞既是上下级,也是一种同一爱好的知音。所以,聂荣臻对沙飞的赏识、器重也就可想而知。
《晋察冀画报》后来得到发展,由华北军区政治部《华北画报》,发展到后来《解放军画报》。
延安整风运动从1942年2月开始至1945年春季结束。这一阶段沙飞在晋察冀期间如鱼得水,拍摄了海量的优秀作品。
沙飞作品:保卫国土,保卫家乡。在构图近乎完美的画面上,用黑白勾勒和用灰色涂抹,画面、景深辽阔宏伟,渲染了战士伟岸身躯,强调了保卫国土,保卫家乡的主题。
这时的沙飞摄影在色彩、构图和表达上日趋成熟,上升。
他的作品不仅只是摄影艺术上善于以构图、景深去强调画面表达。在新闻角度上的抓拍、立意也显得信息饱满,极富叙事性。
刚发起冲锋时,便中弹倒下的战士。这是非常震撼的纪实照片。
从这些照片可以看得出在晋察冀早期,沙飞的摄影多是冒险在战场上即时拍摄。
和我们和平时期拍摄中的抢拍完全不一样。能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随手拍摄出极具震撼的叙事性照片,摄影者如无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稳健、自信的摄影水平,完全不可想象。
很多时候,在写抗战时期文章时候,我经常于夜深人静时观看、欣赏和揣摩这些抗战老照片,在照片不经意蕴涵的细节、信息中,感悟抗战。
沙飞的摄影作品,是我最看重的抗战题材摄影之一。比如如下的一张。
陈庄战斗,沙飞在晋察冀早期作品。
这张照片中三位主角,我理解是指挥员、机枪手和弹药手。大致了解八路军的一场连级规模战斗时,指挥员和主要火力关系。
当然,沙飞拍摄主要作品里,以拍摄白求恩和聂荣臻影响更为深远。
作为知识分子,沙飞在拍摄这两位晋察冀传奇人物时,更是在摄影中强调在残酷战争里传递恬淡、自然和温暖。
白求恩到达晋察冀边区,受过较好英语教育的沙飞受命拍摄白求恩工作、生活全过程照片。
唐河里洗澡的白求恩,率真犹如孩子——可以想象白求恩和沙飞在嬉闹中拍摄这张照片,以及冲洗出来后二人相互调侃和玩笑中欣赏照片的场景。
正是有了沙飞的拍摄,我们才可以在教科书一丝不苟的白求恩宣传照片之外,看到这位当时为支持抗战来到中国的加拿大友人天真的一面。
同样,沙飞还拍摄了流传很广的聂荣臻和日本孤儿美穗子的纪实照片。
在一次战斗后,日军遗留孤儿六岁的美穗子和她两岁的妹妹被送到聂荣臻处。
聂荣臻指示将两个孩子送回日方转其亲属抚育,在短暂相处的日子里,聂荣臻成为美穗子最信赖的人,用小手拽着聂荣臻衣襟。
沙飞镜头记录下美穗子对聂荣臻的依恋,以及眼神里残留的对战争带来的无非理解的胆怯。
在这张照片里,弱小生命的不安,给她喂食的战士,沉稳的聂荣臻不经意投入自己的角色,有着强烈的电影表述感。
无论放置什么时代、环境,这都是一张诠释战争与人性的佳作。
沙飞作品:聂荣臻和日本孤儿美穗子。
然而,在沙飞拍摄完成这些海量的优秀作品的另外一面,在沙飞的工作前途上,他是否就因为不在延安,远离整风运动中心,就全无当时来自上海的小知识分子的困惑?
整风运动对知识分子有严格的政治和忠诚要求。
邓拓为《晋察冀日报》颇有贡献,当时就因被捕、进过苏州反省院的历史,在整风审干运动中,被集中到边区党校接受了长时间严厉审查。
这种要求,对隐瞒了历史的沙飞而言,耳闻目睹不断有知识分子被检举、揭发,最后身败名裂——这类触及灵魂的震撼,可能远不是我们可以想象。
沙飞作品:八路军冀东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长、著名摄影记者雷烨与抗敌剧社演员田华。
高华先生有论文认为,当时晋察冀革命知识分子有三个代表人物,沙飞之外,一个是邓拓,一个是张春桥,他们和沙飞都是前后同事。
这三个人就左翼自觉意识而言,邓拓最高,张春桥次之,沙飞最低。
沙飞毕竟不是邓拓、张春桥。
他只是出身豪门,受过良好教育的纯粹的摄影人,并不具备成系统的思想和信仰。
也因为此,在艺术创作的个性,和组织、原则的统一上,沙飞一直陷入以牛虻般道德完美标准来修炼自己灵魂的牛角尖。
沙飞作品:关向应和聂荣臻。仔细观察,在沙飞镜头下,聂荣臻表情很多时候非常自然亲和。
很长时间,沙飞过着集体主义的生活,看似风光,实则沉重。在追求完美和陷入自责的矛盾中,沙飞无法言喻,无以释怀。
到抗战胜利前后,沙飞干了两件非常出人意料的事情。
一件,是他向延安红太阳写了一封信,一封针对长期重用和保护他的聂荣臻的意见信。
一件,是1945年8月,八路军大反攻时,沙飞忽然以血书上书红太阳,要求讨论重大战略问题。
然而,这时的沙飞已经不是当初才到晋察冀的幼稚的小兵了。
他作为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主要干部,耳闻目睹,已经应该熟悉了基本的人事关系和组织原则。
这时,他在做出这样叛经离道的突兀的事情,确实难以让人理解。
沙飞作品,聂荣臻率领军区机关由山西五台向河北阜平进发途中。
不过,也可以侧面也可以看到沙飞背负的隐瞒的压力,正在随时间推移,不断积累,使得他更是负重前行。
以前在晋察冀隐瞒历史,碍于条件无法外调,又有聂荣臻的庇护,沙飞尚可蒙混过关。然而,随着胜利已经成为事实,在1950年左右,广东已经不再遥远。
试想,能够写信针对聂荣臻,写血书给红太阳要求讨论重大战略问题的沙飞,又该如何在深夜里面对自己的内心呢?
他在肺结核住院时,拔枪击毙了为他治疗的日本医生。
他的病情和当初鲁迅的病情类似。而治疗医生也是日本人。所以,他以极端手段为自己人生划上句号,并不是让人诧异的事情。
沙飞作品:肉搏。一位八路军战士和日军搏杀,另一位八路军战士迅速赶到,准备刺杀。
何况,就算没有发生这件凶杀案,他能够在未来的干部整风、反右、四清、文革等等运动的外调中,幸运过关吗?
当时,枪毙沙飞后,没有向社会公布。
在文革后,北京军区法院重新审查了原来的案卷,认为:
沙飞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况下作案的,其行为不能自控,不应负刑事责任。
1986年5月19日,北京军区法院判决撤销原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1950年2月24日判决,给沙飞恢复军籍。
留下很多经典的抗战主题照片,如一颗飞扬的流沙,在人们没注意时黯然消失在岁月荒漠的深处。
很多人看到他的照片,研究他的照片,却无法在他照片表述的时代里,去了解最真实的沙飞的心路。
这是沙飞人生的悲剧,也是时间和历史学局限和规定的冷漠。
——橡树于2018年8月27日三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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